夜深人靜，監護室里，尹清歡換上了無菌服進來，就看到躺在病床上，戴著氧氣罩，睜著眼看著天花板的人。
她每走近那病床一步，那心裡的酸澀感就強烈一分。
喬振深聽到腳步聲，目光轉向朝他靠近的人。見他看過來，女人止住了靠近的腳步。
他緩緩抬起手，示意她過去。
躺在床上的時間太久了，喬振深手腳都比較僵硬，他摘下了氧氣面罩，想起坐起身子，卻是撐起的手臂都在發顫。
尹清歡見狀，心一緊，忙快步上前，按住了他的肩膀。
「……喬伯父，你別亂動。」
那個爸字，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叫出口，最後喉間哽咽，千言萬語都咽回腹中。
喬振深倒是沒有再亂動，聲音因為太久沒有說過話而低沉沙啞——
「你叫我……什麼？」
正迎上喬父的目光，從他的眼神中，尹清歡看出了疼惜與思念之意。
頃刻間，她眸光一顫，咬緊牙關不再出聲了。
難道他已經知道她是喬……
「是不想再認我這個爸爸了嗎？」
爸爸，本強忍的眼淚在這一刻落下，她死死咬著唇，無盡苦澀。
「對不起，爸。」
對不起，我這個不孝女讓你傷心痛苦了那麼久，對不起！
喬振深眼眶盡濕，握住了女兒的手，這段時間他雖然全身不能動彈，可耳朵能聽得到，心能感受得到。
他的女兒沒有死，她還活著！
雖然眼前的她，不再是以前的模樣，可他知道，他的語諾一直都在。
「孩子，是我對不起你……」
喬振深又何嘗不自責心痛呢？
如果他早點發現喬安妮的怨恨，或者一開始就沒把她帶回喬家，也許他的語諾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，也不會承受那些非人的痛苦。
他更愧對死去的亡妻，就在剛才搶救的時候，他真的很想就此永遠睡去，去找他這一生唯一摯愛的亡妻。
可有個聲音不斷在他耳邊迴旋——爸爸！
那兩個字，那個聲音，久違了。
那個聲音將他從死亡邊緣拉回來，為了女兒，他也要活下去。
「不，是我對不起你，爸。」
尹清歡搖頭低泣，喬安妮雖然是自食惡果，但她終究是父親的女兒，是喬家的血脈。
喬語諾已經不在了，尹清歡終究……終究不再姓喬，在外界人眼中，她連給喬父養老送終的資格都沒有。
而喬安妮餘生都會來囚牢里，父親老來還要承受失去兩個女兒的痛苦，這讓尹清歡很多次都在懷疑……她重生回來所做的一切，到底是對是錯。
喬振深知曉她口中的「對不起」指的是喬安妮的事，他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，重重嘆了口氣，「不怪你，都怪我，怪我！」
一想到過去種種，喬振深就無法原諒自己。
一時的行善，卻造成了親生女兒如今的悲劇。
「安妮……她根本不是你的親妹妹！不是喬家人！」
當這話從喬父口中說出的那一刻，尹清歡身子猛地一顫，臉上的表情徹底僵住，眼角的淚光閃爍著，不明白父親這話是什麼意思。
喬安妮，不是她的妹妹，不是喬家人？！
……
「啊——！」
死寂一片的精神病房內，一道雷鳴巨響，將畏縮在角落裡的女人嚇得失聲尖叫。
但其實，這個冬夜，寒極入骨，卻沒有電閃雷鳴。
喬安妮卻彷彿聽到了各種不同的聲音，雷響雨打的聲音，風吹樹搖的聲音，還有……耳邊嘰嘰喳喳的說話聲。
是誰在說話？在說什麼？
她捂著耳朵，披頭散髮退到牆角，眼珠子睜大，赤著腳胡亂蹬著，像是有什麼看不到摸不到的東西在纏著她。
「不要……不是我殺的人，不是我！」
她不敢閉上眼，因為腦海里浮現的，是喬語諾那副腐爛不堪的屍體，還有……尹清歡的臉！當兩者重合，她已經無法辨析真假，本不信因果報應，可現在她真的好怕，這個地方也不再是她的庇護所，而是地獄，她隨時會遭受報應，為喬語諾償命的！
不，不只是喬語諾，還有……
還有她的生母！
喬安妮永遠也不會忘記，那年警察把服用過度安眠藥導致死亡的女人抬走的時刻，畏縮在牆角的女孩看著不會再醒來的生母，女孩眼中帶著眼淚，可嘴角卻揚著笑。
她沒有錯，她是在幫那個痛苦的女人從這個世界上，徹底解脫。
只有那女人死了，她才能擺脫陰影，才能順理成章扮可憐，讓警察找到她的生父，帶她回家。
如果再有一次選擇，喬安妮還是會那麼做，她不後悔！
……
醫院。
尹清歡聽完喬安妮的身世之後，重重閉上了眼，她笑不出來。
原來，喬安妮的生母和父親只是朋友關係，喬振深並沒有對不起妻女，這件事當時還在世的喬夫人也是知情的。
關於喬安妮生母的事，喬父並沒有說太多，但可以聽得出，父親言語中的惋惜。
「當時是你母親就想收養那個女孩，但我顧慮你母親那時的身體情況，答應在她病好后，就收養安妮為女兒，可沒想到……」
「沒想到後來媽媽還是在那場病災中走了。」
喬振深頷首，眼角也有了濕潤。
尹清歡算是明白了這一切的緣由，父親後來還會收養喬安妮，也是把這事當成是母親的遺願去完成吧。
「那……為什麼不告訴我呢？」
她問這句話時，喉間的哽咽，嗓音沙啞至極。
那時候的喬語諾，獨自傷心難過了很久。她以為父親不再愛母親了，她失去了母親，一度也曾憎恨過父親。
她本不待見那個女孩的，是在喬安妮來喬家的前一晚，她看到父親對著母親的照片流淚，才不斷試圖讓自己去接受這個外面回來的妹妹，並且把喬安妮當做媽媽生的孩子那樣來疼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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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果到頭來，喬安妮害死了她。
如今卻告訴她，那就是個跟她沒有絲毫血緣關係的女人！
這些……她應該高興地接受嗎？
不，尹清歡只覺得心痛，多年錯付的疼愛，還有根本不該是她承受的痛苦，又有誰能還給她？
「對不起，我當時……不想讓她覺得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，所以……」
聽著父親的話，更加讓人心寒。
尹清歡唇畔勾出苦笑，「所以可以完全忽略親生女兒的感受，理所應當的覺得喬語諾會去接受這個妹妹。」
「我……」
喬父無言語對，字眼卡在喉間，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。
如今說什麼做什麼，都無法彌補了。她現在已經不再是喬家女兒的身份了，從法律和血緣上來說，他和她……不再是父女關係。
……
從監護室里出來的女人，雙目無神。
「清歡，怎麼樣了？」
時淺走過來，拉住尹清歡的手臂，見她怎麼跟失了魂似的，不免擔憂，喬伯父跟她說了什麼？
「他認出你了？」
說話的人是戚言商，從護士讓尹清歡進去的時候，他就知道喬振深應該是已經知道真相了。
然，回應他的還是沉默無聲。
良久，尹清歡幽然開口，字音輕柔卻又透著無力——
「阿淺，我好累，想先回去了。」
時淺怔了怔，只覺女人輕輕拂開了她的手，從她面前擦肩而過。
那身影像是遊離在世間額孤魂，一步步離開這個不屬於她的地方。
戚言商立刻跟了上去，她現在的情況很不好，他能感覺到。
監護室外，獨留時淺與顧溫流，面面相覷，不明所以。
……
夜半四點，醫院外死寂一片。
寒風襲來，她卻感覺不到冷意。因為心已經冰冷如霜，身體便就察覺不到絲毫溫度了。
手腕被人扣住，尹清歡腳步止住，眼前一道陰影擋住了她的去路。
「上車，我送你回去。」
戚言商看著近在咫尺的人兒，她垂著眸子，不曾看他一眼。只是用淡漠如陌生人的口氣說了兩個字：「放手。」
他眉宇微蹙，什麼時候都可以放手，但現在不行。
大半夜的，他不能放任她一個人在這裡。
「他跟你說了什麼？」
她在進去之前，情緒一直都有，即便掩飾不想讓人看出，可他能感覺到，在來醫院路上她的擔心，在聽到喬父醒來時她的激動。
可此刻，她卻仿若一個瓷娃娃，臉色蒼白，神色獃滯，他很怕她下一刻就會倒下，變得支離破碎。
「放手。」
尹清歡連掙開他的力氣都沒有了，她閉上眼，再度出聲，聲音里的苦澀與無助，那般讓人絕望——
「求求你，放手。」
不管是誰，求求你們，不要再跟著她，不要再逼她，不要再……再讓她痛一次了。
千瘡百孔，真的經不起一點點的疼痛了。
那個「求」字，悲辛無盡。戚言商驀地鬆開了手上的力道，深黑色的眼眸里披上了一層沉痛，那冰涼的溫度從他掌心抽離，他只能看著她轉身，一步步走遠，身影在路燈之下不斷拉長，而他連試圖給予她溫度的資格都沒有。
這一路上，行人寥寥無幾。
他一路跟著她，從醫院回尹家的路，就是開車也要一個小時，她能走多遠呢？
在經過一個路口，尹清歡再也撐不住了，閉上眼那一刻，她只覺眼前一片空白，如果能永遠這樣睡去，該多好。
戚言商看著她倒下，快步上前抱住了昏過去的人，她額間的滾燙，溫度異常。